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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六弦情缘》剧照。
汤显祖在《牡丹亭》题词中说:“情不知所起,一往而深。生者可以死,死可以生。生而不可与死,死而不可复生者,皆非情之至也。”几句话道出真情的难能可贵,这句话也同样适用于新编藏戏《六弦情缘》,这出戏的戏核就在于一个“情”字,是什么让农奴白珍与少爷朗杰冲破世俗的阻碍结合?是什么让即将天各一方的二人为彼此许下承诺?是什么让二人辗转半个世纪之后还在寻觅彼此,这一切一切,皆因一个“情”字。
为情而起,以情而终。《六弦情缘》的故事并不复杂,少女白珍跟随六弦琴艺人的父亲前去朵雄庄园支艺差,不料山高路远、道阻且长,又兼狂风暴雪,疾病缠身的父亲在差役老爷的毒打下终于支撑不住,死在雪地之中。白珍孤苦无依,支差任务尚未完成,只能顶替父亲去庄园支艺差。来至庄园,恰逢老爷大宴宾客,白珍当着众人弹唱六弦琴,技压群芳,众人被白珍的琴技深深折服,少爷朗杰更是一见倾心。白珍和朗杰二人假借学六弦琴之名偷偷约会,郎情妾意,以琴传情,可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,二人的恋情很快被老爷发现,棒打鸳鸯。一对眷侣被生生分开……半个世纪后,二人都已是垂暮老人,却双双放不下心中的真情,一个终生未娶,一个终生未嫁,终于等到了重逢的那一天。这其中包含了多少苦楚、绝望、无奈、痛苦,被迫分开,却不改初心,如同这出戏的创作者一样,《六弦情缘》在舞台上打磨的时间并不短,从原著小说《琴弦上的魂》到《朵雄的春天》再到《六弦情缘》,数年时间里,创作者们几易其稿,不断打破、推翻、重塑、打破再重塑,使得这出戏在自治区藏剧团剧场上演之时,很多观众都被剧中的男女主人公的故事所感动。
电影编剧的法则要求人物从头至尾必须要有大的巨大转变,追求人物内心的蜕变与成长。相对于电影,戏曲故事中追求人物的彻底的转变有些太难,常有人说戏曲创作是带着镣铐的舞蹈,又要唱念做舞,同时也要讲好故事,很多人说戏曲里面没有人物,我们讲一人一事,我们讲起承转合,但给人物发展的空间似乎小了。但我认为这种变化似乎是另一维度的,如同故事法则中的线性叙事与环形叙事,没有一种理论的模板可以让彼此通用。《六弦情缘》里的女主人公白珍,看上去是从头到尾的善良到底,甚至有些逆来顺受,拆散了他和朗杰的老爷他不恨,对于命运的不公她不怨,一生只钟情于两件事情,那便是对六弦琴的痴迷和对朗杰的情。她为情苦苦等待,不怨不恨,善良到底,这个人物形象的不变其实是万变。我们不妨从另一个维度来想,这是女子的一种韧,韧在字意上解释为柔软而结实,受外力作用不易折断。这不是恰恰在说我们女主人公吗?他的变化与成长是在内心的,是在水面之下的,是一种韧性,是在苦难中的坚守,是百折而不挠,这难道不是一种成长吗?如果说刚出场的白珍是因为少女的懵懂而有了这份情,那最后的白珍是因为痴心守住了这份情,犹记得二人分别时白珍痛苦的嘶吼,“少爷我会等你回来……”半个世纪过去了,当荷尔蒙与冲动纷纷退却,唯一留下的就是这份真情,因为这份真情,对待曾经的仇人也是朗杰的父亲无法仇恨,这何尝不是内心的成长呢?罗伯特·麦基说,人物真相只能通过两难选择来表现。我们戏曲中讲究两难,白珍身上的两难没有在一个戏剧场面内集中爆发,没有那么强烈的表现,甚至从观者的角度来说并没有两难,没有纠结之处,看起来白珍似乎毫无选择,实际上波涛暗涌,我们不妨想,白珍能不能选择不回到朵雄?白珍可不可以选择不再等待他的爱人?半个世纪中就没有一人对白珍表达过爱慕吗?一个人在压力之下选择的行动,会表明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,压力越大,选择愈能深刻而真实地揭露其性格真相。其实白珍可以有很多选择,这每一个选择之于白珍都是两难,每一个选择都曾在白珍心中痛苦的挣扎,只是这两难没有在舞台上集中表现,进行了暗化处理。无论她内心多么痛苦、彷徨,她最终还是作出了选择。我们不妨再想一想,舞台上表现的是节选出的点,她真实的经历远比舞台上表现的多的多,这不更能体现白珍的坚韧和对情的忠贞吗?“君当做磐石,妾当做蒲苇,蒲苇韧如丝,磐石无转移。”这是汉乐府中对爱情最美好坚定的向往,然而刘兰芝和焦仲卿没有做到,半个世纪过去了,对于有的人来说,往事如烟,而对于有的人,往事并不如烟。少女白珍变成了老妇白珍,她仍然谨记与少爷的承诺,两个垂暮老人重逢并举行了盛大的婚礼,创作者们给予观众一个美好的结局,一往而深的情世间不是没有,只要等待,终归会有。就像戏中的主题歌所唱“思悠悠,恨悠悠,待到归时方使休。”
传统藏戏中有很多善良女子形象,如云卓拉姆、卓瓦桑姆、朗萨雯波等等,主人公被奸人陷害,受尽磨难,最后多因天神下凡、菩萨相助得到解救,宣传因果轮回,或多或少带有些神话色彩。观众容易被这些女性所感动,对她们表现出怜悯之心。怜悯是对主人公遭遇的叹息,用俯瞰的姿势看剧中人物,实际上剧中人物与观众是不对等的,并没有站在同一平面上,没有引发观众的共情之心。戏剧题材多种多样,笔者认为最能抓住观众,引起共情当属一个“情”字。往往人们认为戏好,因为引发了观众的同理心,情是人类共同的感官,世界互通的感受。我们说题材决定一个戏的好坏,一个写情的题材具有普世意义,从情入手,情深情浅,薄情浓情,从古典到现代,是所有艺术中绕不开的一环。古典名著中小姐与穷书生相恋,《六弦情缘》中少爷与农奴相恋,多么遥远的相似性,却能引发人的通感,我们便知,这世上唯有“情”一字,上通古今,千秋纵横。
藏戏有着悠久的历史,传承下来很多经典的程式化动作,这些传统在《六弦情缘》中得到继续发展。给现代戏赋予戏曲的意味是很多创作者一直研究的议题,在本剧中将传统藏戏动作巧妙融合,化用其中,既有传统特色又颇具现代风情。本剧中的老两口角色就是从传统中而来,在传统藏戏中老两口本就起着串场人的作用,《六弦情缘》中老两口为观众构造出另一时空,他们不仅是串场人,在这个时空中他们跳进跳出,他们嬉笑怒骂,他们哭哭啼啼,他们打打闹闹,他们随故事情境的发展而发展,他们与剧中人物隔空对话,他们为白珍不公的命运叹息。说书人本是内地戏曲中惯用的手法,但如果把说书人的角色贸然加入藏戏中,民族特色定然大打折扣,剧种的独特性无法凸显,老两口的介入不仅保存了藏戏的特色,更让古老的藏戏赋予现代气息。我们还可以从另一方面想,老两口是否是剧中除去朗杰与白珍之外的另一种情,是情的延续,他们仿佛传递给观众一种希望,朗杰和白珍也会像他们一样,终有一天打打闹闹的度过下半生。
藏戏地处雪域高原,素来慷慨激昂,唱腔高亢明亮,曲调富于情致。在本剧中不仅有慷慨激昂的音乐,又具有柔情似水的曲调。音乐中融合了西洋音乐和传统民歌元素,特别是剧中的主题歌曲,本是西藏地区脍炙人口的一首民歌,作曲别具匠心用童声的方式演绎,那种纯净、空灵的声音,不仅让人马上感受到雪域的氛围,也透出了主人公白珍的纯洁善良,藏族人民的纯真温厚。
当然本剧也有些不如人意的地方,中国戏曲讲究一人一事贯穿到底,既是写情,朗杰走后,二人生生分离,似乎有些首尾脱离之嫌疑,作为创作者笔者也突发奇想,既然是写情,何不一门心思在情上做文章,写一个彻彻底底的情,刨去这诸多旁枝末节。
《六弦情缘》作为现代题材戏曲,它的本色依然是藏戏独有的雪域气度,而文中无一处不寄托着种种情思,这是本剧的主旨和戏核。对于很多内地观众来说,藏戏可能十分陌生,且抛开那些令人迷惑的因素,想想人类共同的情感,创作者在这情中构筑出一缕属于藏戏、藏文化的独特方式,构筑出一丝浪漫的预言和美好的向往,这并不是一种理想主义的奢望,作为创作者我们在告诉观众——唯情历久弥新、旷日久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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